惹相思

上元夜的长安城落了今冬第一场雪。我裹着狐裘混在人群中，看万千灯火将雪花染成暖***。

小桃替我捧着那盏精心绘制的孔明灯，灯面上“愿得一心人”五个字被烛光映得透亮。

“**快放吧，老爷派来寻的人快到了。”小桃紧张地张望着。我接过灯，

指尖触到灯架上未打磨平整的竹刺。这灯是我偷偷扎的，竹篾划破过好几次手指。

当灯借着热气缓缓升起时，我忽然想起私塾先生说过的话——孔明灯飞得越高，

心愿就越容易上达天庭。“小心！”人群突然惊呼。一阵邪风刮过，

我那盏灯撞上醉仙楼的飞檐，摇晃着坠向人群。我拨开围观者冲上前，

只见灯正砸在个月白长袍公子的肩上，烛火点燃了他一缕发丝。“公子恕罪！

”我慌忙用袖子去扑那簇火苗。他转身的刹那，檐角灯笼的光恰好映亮他的眉眼。

剑眉下那双桃花眼里盛着细碎的光，鼻梁高挺如远山轮廓，唇色因寒冷而略显苍白。

腰间一枚白玉佩在雪光中泛着温润的光，

上面雕刻的梅花含苞待放——与我腕间家传玉镯的缠枝梅纹竟有七分相似。“无妨。

”他掸了掸肩头灰烬，声音清朗如碎玉投冰，“姑娘的灯，不要了么？

”我这才注意到他指节分明的手正托着我的灯。灯面烧焦了一角，但字迹尚存。近距离看他，

不过弱冠年纪，袖口绣着精致的暗纹，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子弟的气度。“多、多谢公子。

”我接过灯，指尖不小心擦过他掌心。那一瞬，仿佛有细小的电流顺着指尖窜上来，

惊得我差点摔了灯。夜风掀起他月白袍角，露出里面靛青色的里衣，

腰间除了玉佩还挂着个鎏金香囊，散发出清冽的松木香。“灯上的诗，是姑娘所写？

”他目光落在我冻得发红的指尖上，忽然解下自己的手炉递过来。我低头盯着自己的绣鞋尖，

鞋头珍珠沾了雪水：“让公子见笑了。”手炉上錾刻着繁复的缠枝纹，触手生温，

竟比我惯用的那个还暖和三分。“字迹娟秀如簪花，诗情真挚似初雪，何笑之有？

”他手腕一转，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张洒金笺，“在下裴景修，

不知姑娘可对得出这个谜题？”笺上墨迹未干，写着“两情若是久长时”。

我下意识接道“又岂在朝朝暮暮”，说完才惊觉不妥——这分明是首情诗，

闺阁女子岂可随意应答？他眼中笑意更深，

睫毛在火光中投下扇形的阴影：“姑娘果然...”“**！”小桃急匆匆跑来，

发髻都跑散了，“老爷派的人到街口了！”我匆匆福身告辞，

走出几步却听他轻声道：“三日后城南诗社有雅集，以梅为题。

我备着今年的头茬梅尖茶等姑娘。”夜风送来他身上清冽的松木香，混着些许墨香，

竟比满街的脂粉气更撩人心弦。转角时我忍不住回望，他仍站在原地，

月白身影在雪夜中如一幅水墨丹青。三日后，我早早便醒了。窗外还挂着残月，

檐角铁马在晨风中叮当作响。小桃捧着新裁的淡青色襦裙进来，裙摆上绣着疏落的梅花。

“**今日怎么想起戴这支簪子？”小桃好奇地望着我从妆奁底层取出的白玉梅花簪。

铜镜中的女子双颊微红：“配这衣裳正好。”其实我没说，这是及笄时祖母给的，

说是遇到心上人时戴。城南梅园比想象中更远。马车穿过半个长安城，

沿途叫卖声渐渐被鸟鸣取代。掀开车帘时，

我惊得差点碰倒茶盏——整座山坡被红白两色梅花覆盖，如云霞坠地，似积雪满山。

裴景修站在最老的那株梅树下，月白袍角沾着零星花瓣。

阳光透过枝桠在他身上投下斑驳光影，远远望去，整个人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他脚边放着个竹编食盒，泥炉上铜壶正冒着袅袅白气。“沈姑娘果然来了。”他快步迎上前，

自然而然地伸手替我拂去肩头落花。指尖在接触到衣料时微微一顿，像是怕唐突了佳人，

“茶已沏好，就等姑娘的佳句。”树下半铺着青毡，摆着张花梨木矮几。

他沏茶的手势行云流水，腕骨在阳光下白得几乎透明。青瓷盏中茶汤清亮，浮着两片嫩芽，

恰似雪里红梅。“听说姑娘擅诗，不如就以梅为题？”他推过一方端砚，墨已研好，

泛着上等松烟墨特有的紫光。我蘸墨提笔，在洒金笺上写下：“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他接得自然，笔锋遒劲如苍松。我们的字迹并排而立，

一娟秀一挺拔，竟出奇地和谐，“不过...”他又续上两句：“梅须逊雪三分白，

雪却输梅一段香。”阳光透过梅枝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我忽然想起幼时养过的那只白猫，

也是这般慵懒又矜贵地趴在花影里。他垂眸写字时，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

鼻梁的弧度让人想起远山的轮廓。“姑娘可知这梅树多少年了？”他忽然问。我摇头。

他伸手抚过皴裂的树皮，指腹沾了少许青苔：“三百岁。见过前朝兴亡，

看过无数才子佳人...”声音忽然低下来，像是自言自语，

“却不知可记得住今***我这场梅雪之约？”茶香氤氲中，有花瓣落在他肩头。

我想替他拂去，手抬到半空又缩了回来。他却忽然捉住我的手腕，

将一支含苞红梅放入我掌心。“家父从岭南带回的品种，长安城里只此一株。”他指尖温热，

轻轻擦过我掌心，“说是要赠给懂得欣赏的人。”我耳根发烫，慌忙去端茶盏，

却不慎碰翻了砚台。墨汁泼在裙摆上，晕开一片乌云。他立刻取出块素白帕子，

蹲下身要替我擦拭。“使不得！”我急得去拦，手指不小心触到他眉心。那一瞬，

仿佛有电流从指尖窜到心尖，惊得我差点打翻茶壶。他仰头看我，

忽然笑了：“姑娘紧张什么？莫非怕我吃了你不成？”正不知如何作答，远处忽然传来钟声。

他神色一凛：“何时了？家父申时要查功课...”收拾茶具时，

我发现他落下了那把题诗的折扇。展开一看，扇面绘着幅雪梅图，题着“相逢何必曾相识”。

墨迹尚新，想来是近日所作。回府的马车上，小桃突然惊呼：“**，你袖子里怎么有封信？

”素白信笺上寥寥数语：“荷塘听雨轩，每月逢七，琴声为约。”没有落款，

但那字迹与扇面上的一模一样。我将信笺贴在胸口，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每月逢七的日子，

成了我最隐秘的期盼。六月初七这日，天色还未大亮，我便醒了。

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格外清脆，像是谁在轻敲玉磬。小桃端着铜盆进来时，

我正对着菱花镜试第三支发簪。“**这几日怎么总挑下雨天练琴？

”小桃一边帮我系着披风带子，一边嘀咕，“上回淋了雨，咳嗽了足足半月呢。

”我抿唇不语，只将裴景修那封信又往袖袋深处塞了塞。油纸伞撑开的瞬间，雨丝斜飞进来，

沾湿了绣鞋上缀着的珍珠。听雨轩建在城北最偏远的荷塘中央，九曲木桥通向水榭，

栏杆上雕着并蒂莲。才走到第三折，就听见琴声混着雨声传来，是一曲《流水》，弹到急处，

真似山涧奔涌。我放轻脚步，看见裴景修背对着我坐在轩中。他今日着了件靛青色的直裰，

未戴冠，只用根白玉簪松松挽着发。琴案旁的小泥炉上煨着壶酒，酒香混着荷香，

熏得人微醉。琴声戛然而止。“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他头也不回，

手指仍虚按在琴弦上，“再站下去，裙角该湿透了。”我红着脸走进水榭，

才发现他身边还放着个包袱。打开一看，竟是件簇新的藕荷色罗衫。“上月见你淋湿了衣裳，

特意让绣娘做的。”他语气平淡，却伸手试了试我袖口的湿度，“去屏风后换上吧。

”屏风上绣着千里江山图，我换衣裳时，听见他在外面重新调弦。罗衫出奇地合身，

袖口还绣着小小的梅花，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凤求凰》？”我刚坐下，

他就点破了我上回弹的曲子，眼里带着促狭的笑意，“沈姑娘这是...”“随手而弹。

”我急急打断，脸上烧得厉害，忙转开话题，“这琴看着不像新物？

”他指尖抚过琴尾的断纹：“雷威所斫，唐玄宗年间流入我家，传了三代。

”说着忽然捉住我的手腕，带我的手指触碰琴底板上的刻字，“摸到了吗？

'九霄环佩'四字。”我的指尖在他引导下划过那些凹凸的刻痕，掌心贴着他微凉的皮肤，

心跳快得几乎要跃出胸膛。他似乎也察觉了，低笑一声松开手，自己弹起《高山流水》来。

琴声里，雨越下越大。荷叶被打得东倒西歪，露珠在碧玉盘似的叶面上滚来滚去。

有白鹭从芦苇丛中惊起，雪白的翅膀掠过水面，荡开圈圈涟漪。曲终时，

他忽然按住震颤的琴弦：“清歌，你可信前世今生？”我心头一跳。这是他第一次唤我闺名。

“昨夜梦见你穿嫁衣的样子。”他声音轻得像荷塘上的雾气，“可一转眼，又见你在哭，

眼泪把胭脂都冲花了...”有鱼跃出水面，“扑通”一声打破了这一刻的魔咒。

远处传来小桃的呼唤，我慌乱起身告辞，却听他在背后说：“下月七夕，我带你看河灯可好？

”雨不知何时停了。回府的路上，我低头看见罗衫袖口的内侧，

用银线绣着极小的“景修”二字，藏在梅花的花蕊里。---转眼到了七月初七。

这日府里格外忙碌，母亲带着女眷们在庭院中设香案乞巧。我正对着月光穿针，

忽然听见窗棂“嗒”的一响。裴景修的脸出现在窗外，发梢还沾着墙头的紫藤花瓣。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后院的角门。我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犹豫再三，

还是悄悄溜了出去。他等在角门外的柳树下，手里拿着两盏莲花灯。“带你偷过个七夕。

”他笑着牵起我的手，掌心有练剑留下的薄茧。我们穿过几条小巷，来到护城河边。

河岸上满是放河灯的少女，点点灯火顺流而下，像是把银河搬到了人间。

他变戏法似的取出支笔，让我在灯上写字。“愿得一心人。”我写下这句时，

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他接过笔，在另一侧续道：“白首不相离。”两行字并排而立，

墨迹在灯纸背面微微晕染，仿佛交融在了一起。灯入水时，他忽然抓住我的手：“清歌，

我心悦你。”河灯的光映在他眼里，像落进了整条银河。我低头从腕间褪下玉镯，

他却先一步取出枚白玉佩——与他腰间那枚恰成一对，只是我这枚上的梅花已然盛开。

“祖传的玉佩。”他替我系上丝绳，指尖在后颈处停留片刻，“等我禀明父母，

就...”角门处突然传来喧哗声。我们慌忙分开，我提着裙摆往回跑时，

听见他在背后喊：“三日后，等我消息！”三日后清晨，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小桃脸色煞白地冲进来，发髻散乱，连礼数都顾不上了：“**，出大事了！

裴家...裴家被抄了！”我手中的梳子“啪”地掉在地上，檀木断成两截。“胡说些什么？

”我猛地站起身，膝盖撞翻了妆奁。珠钗玉簪滚了一地，

那支白玉梅花簪在青砖上摔出清脆的声响。小桃哭着递来一张邸报：“今早刚贴出来的，

裴大人通敌卖国，已经...已经...”墨迹淋漓的“斩立决”三个字刺得我眼前发黑。

我死死攥着胸前那枚玉佩，直到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窗外忽然传来整齐的马蹄声，

我扑到窗边，看见一队玄甲士兵押着囚车经过长街。囚车里，裴景修戴着沉重的木枷，

月白长袍染满血污。他挺直脊背站着，像一株不肯折腰的青竹。当囚车经过沈府门前时，

他忽然抬头，目光准确无误地锁定了我的窗口。那一瞬，我几乎要推开窗户跳下去。

“**不可！”小桃死死抱住我的腰，“老爷说了，谁敢跟逆贼扯上关系，立即逐出家门！

”我挣开她，疯了一样翻出针线筐里的剪刀，

扯开床榻里侧的暗格——那里藏着我偷偷绣的嫁衣。剪刀寒光闪过，

鲜红的绸缎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夹着的字条。那是裴景修上个月捎来的，

约我七夕放灯的字迹还未干透。“备马车。”我咬破嘴唇才忍住哽咽，“去刑部大牢。

”牢房比想象中更阴暗潮湿。狱卒收了十两银子才放我进去，

还不怀好意地提醒：“沈**可快些，午时三刻就要押去流放了。

”裴景修被关在最里间的死牢。借着气窗透进来的一线光，我看见他靠在墙角，

双手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听见脚步声，他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惊人的亮光。

“你怎么来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铁链哗啦作响，“快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跪在肮脏的稻草上，颤抖着去碰他的伤口：“他们对你用刑了？”“皮肉伤而已。

”他勉强扯出个笑容，嘴角却有血丝渗出，“听着，我父亲是冤枉的。

兵部侍郎王焕之勾结北疆部族，被我父亲发现证据，

这才...”牢门外突然传来狱卒的咳嗽声。

裴景修急急从怀中掏出半截断簪塞进我手里——那是我及笄时戴过的白玉梅花簪，

如今只剩半朵残梅。“等我三年。”他声音压得极低，嘴唇几乎没动，“边关将士最重信物，

以此为证。”我还没反应过来，牢门就被踹开。两个彪形大汉架起裴景修就往外拖，

铁链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清歌！”他回头喊我名字的样子，像极了我们初见时，

他在醉仙楼前转身的瞬间，“记住，相逢已是上上签...”我追出大牢时，

正看见差役给他戴上更重的枷锁。木枷合拢的瞬间，一根铁钉扎进他颈侧，

鲜血立刻染红了半边衣领。他闷哼一声，却对我摇摇头，示意我别过去。“午时三刻已到！

小说《惹相思》 惹相思精选章节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