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下的福字

消毒水那标志性的、略带刺鼻的气味，一如既往地，在林岚推开急诊楼玻璃门的那一刻，

便顽固地钻入了她的鼻腔。这味道，对她而言，早已超越了单纯的气味范畴，

它更像是一种浸入骨髓的职业印记，一种与生死、时间、责任紧密相连的背景音。然而，

在今天这个年三十的清晨，这味道似乎又与往日有些许不同，

它混杂着清洁工阿姨刚刚用消毒水拖洗过地面的潮气，

以及不知从哪个病房角落飘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果篮的甜香，

形成了一种医院特有的、复杂难言的“年味”。林岚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

试图将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理清。她手里拿着一副崭新的春联，红底金字，

在急诊大厅苍白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过于鲜艳，甚至带着点不合时宜的喜庆。

浆糊是小张护士临时用面粉调的，没抹匀，有些地方厚，有些地方薄。

当她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幅，那个斗大的“福”字，贴在冰冷的玻璃门内侧时，

边角因为浆糊不足，立刻不甘地卷起来一点。门外，北风呼啸着掠过，试图挤进门缝，

那“福”字便跟着风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晃动着，像一颗跳得不稳的、悬着的心脏。

林岚下意识地抬手，用掌心按了按那卷起的边角，指尖传来的玻璃的坚硬与冰凉，

让她猛地一个激灵，才惊觉，今年的年三十，似乎比往常年要冷得多，

是一种沁入骨髓的湿冷。这冰冷触感，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记忆的闸门。

她想起童年时在老家的年三十。那时，奶奶总是家里最忙碌也最快乐的人。家里的春联，

是奶奶亲手用毛笔写的，墨汁是现磨的，带着松烟特有的清香。贴春联用的，

也是奶奶用面粉熬的浆糊，粘稠滚烫。父亲会把她高高举起，让她去贴门楣上的横批。

她的手小，总是弄得满手都是浆糊，黏糊糊的，却带着小麦的香气。

奶奶会在下面笑着指挥：“左边高点，再高点……哎，对了！福到啦！”那时候，

空气里弥漫的是鞭炮的火药味、厨房里炖肉的浓香、还有墨汁和浆糊混合的、朴素的年味。

那种温暖，是足以抵御任何严寒的。而此刻，急诊室的空气，

是消毒水、药物以及各种难以名状气味混合体。温暖，似乎只存在于记忆中，

以及身上这件因为即将到来的忙碌而略显单薄的白大褂之下。“林医生！林医生！

3号床血压掉了！”护士小张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喘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骤然打破了这片刻的恍惚，从抢救室方向急切地撞过来，音调因为紧张而有些跑偏。

林岚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将手里剩余的胶带团吧团吧塞进白大褂口袋，

那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她转身，快步穿过候诊区。清晨的候诊区已经坐了不少人，

大多是感冒发烧的孩子和陪伴的家长，也有几个捂着肚子、面露痛苦的成年人。

听到小张的喊声，几个裹着厚厚羽绒服的家属闻声抬起头，眼神里的焦灼、不安，

与门上那晃动的“福”字所代表的年味，无声地搅拌在一起，

发酵成急诊室特有的、一种粘稠而压抑的气息。3号床躺着一位八十岁上下的老爷子，

面色灰败，口唇发绀，是典型的急性心衰症状。心电监护仪不再发出规律平稳的“滴滴”声，

而是换成了尖锐、刺耳的连续警报，屏幕上代表血压的数字正在令人心惊地往下掉，

像在为某种不可逆转的过程做着倒计时。林岚快步上前，目光锐利地扫过屏幕，

同时伸手掀开盖在老人身上的蓝色条纹棉被。她的指尖刚碰到老人**在外的脚踝皮肤，

便不自觉地缩回了一下——那皮肤滚烫，显示着身体正在与疾病进行着激烈的抗争。

“先推利尿剂，减轻心脏负荷。准备除颤仪备用，密切观察心率变化。”她的语速极快，

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她迅速摸出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

金属听头在掌心捂了捂，然后稳稳地按在老人微微起伏的胸口。那下面，

心脏的搏动微弱而杂乱。“家属呢？病史问清楚了吗？”她头也不抬地问。

小张一边手脚麻利地配着药，针管里的液体在无影灯下泛着冰冷的微光，

一边快速回话：“家属在外面哭呢，说是老爷子的儿子。早上老爷子精神头还好，

还自己颤巍巍地贴了春联，没想到贴完没多久，就说胸口闷，喘不上气了，赶紧送过来了。

”林岚点了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老人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一个印着红色福字的廉价塑料饭盒，盒盖半开着，露出里面几个白胖的饺子，

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大概是家属从家里带来的年饭，

希望老人能在医院里也尝一口家的味道。这半盒温热的饺子，与老人此刻危在旦夕的生命，

形成了一种无声而残酷的对照。抢救室的门被不知谁推开了一条缝，

一股凛冽的寒风趁机钻了进来，同时钻进来的，还有远处依稀传来的、零星的鞭炮声，

像是在提醒着人们，这是一个多么特殊的日子。林岚下意识地瞥了眼墙上的挂钟，

时针刚刚走过十一点。往年这个时候，如果不用值班，她该在厨房里，

围着母亲那件印着***的旧围裙，帮着擀饺子皮了。母亲总会嫌她擀得不够圆，

父亲则会在一旁笑着打圆场，客厅的电视里，一定在循环播放着春晚的预热节目，

喧闹而喜庆。可自从三年前，她主动申请从相对轻松的内科调到急诊科，年三十，

就变成了与心电监护仪的曲线、注射器的推杆、以及各种突发状况为伴的日子。

记忆的碎片再次浮现。那是她刚来急诊科的第一个春节，也是年三十值班。那天晚上，

送来一个酒后驾车出车祸的年轻人，伤势极重，他们全力抢救了几个小时，

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当她对家属宣布死亡时间时，那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瞬间瘫倒在地，

撕心裂肺的哭声几乎要刺穿急诊室的屋顶。那一晚，林岚躲在值班室的卫生间里，

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疲惫的脸，以及白大褂上不小心沾染的、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

哭了很久。那时的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这份职业带来的沉重无力感。

“血压回升了！90/60mmHg！”小张带着欣喜的声音，

将林岚从那段并不愉快的回忆中拉了回来。她猛地回过神，看向监护仪，

屏幕上的数字确实稳住了，甚至有了小幅回升的趋势。她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微微松弛下来，

这才感觉到后背早已被汗水浸湿，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她直起身，

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走到抢救室门口。门外，

一个看起来五十岁左右、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正蹲在地上，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

肩膀不受控制地一抽一抽。他脚边散落着几张纸巾，

手里还死死攥着一个皱巴巴的、红色的东西。林岚走过去，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干净的纸巾，

抽出一张，递到他面前。“大哥，老爷子情况暂时稳住了，你别太担心，我们还在密切观察。

”男人闻声抬起头，脸上全是纵横交错的泪痕，眼睛又红又肿。他看清是医生，

连忙用手背胡乱抹了把脸，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句：“谢谢……谢谢您，

医生……”他摊开手掌，那个被他攥得皱巴巴的东西，是一个红包，边缘已经有些磨损。

“这是……这是给我爸准备的压岁钱……想着晚上吃年饭的时候给他……没想到，

没想到他还没等到吃年饭就……”他说不下去，声音再次被呜咽淹没，

“我妈……我妈还在家煮饺子呢，

我们爷俩回去就开饭……我……我该怎么跟她说啊……”林岚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发紧，发干。她张了张嘴，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只能轻轻地、再次将纸巾往前递了递。就在这时，分诊台的电话像是催命符一般，

毫无预兆地尖锐响起。小张快步过去接起，只听了几句，脸色瞬间就变了，她捂住话筒，

朝林岚这边喊道：“林医生！高速路口发生多车追尾车祸，大概有五个伤员，伤势不等，

救护车已经在回来的路上，预计十分钟后到！”二车祸的伤员被陆续送到时，

原本还算有序的候诊区顿时显得拥挤和嘈杂起来。

哭喊声、**声、家属焦急的询问声、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和指令声，交织成一片。

空气里开始弥漫起淡淡的血腥味和汽油味，与消毒水味混合，更加刺鼻。

最严重的是一个被担架抬进来的年轻姑娘，看起来二十出头，长发凌乱地沾满了血迹和灰尘。

额头上有一个不小的伤口，血顺着她的脸颊、鬓角不停地往下流，

将她身上那件米白色的羽绒服浸染出了一***刺目的暗红。她似乎还有意识，但眼神涣散，

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声音。林岚和小张立刻迎了上去。“生命体征？

”林岚一边快速检查她的瞳孔反应，一边问。“血压100/70，心率偏快，呼吸尚平稳。

”小张迅速报告。那姑娘似乎感觉到了有人靠近，冰凉沾血的手突然抬起，

一把抓住了林岚白大褂的衣角，抓得那么紧，指节都泛白了。

“我要……找我男朋友……”她声音模糊，却带着一种执拗的哀求，

“他……他在后面车里……”“别担心，别怕，你男朋友也在后面，马上就到。

”林岚放柔了声音，用一只手稳住她的头颈部，另一只手示意小张准备清创缝合包，

“你先放松，我们帮你把伤口处理好，好不好？”姑娘的手冰凉得像冰块，

指甲缝里还嵌着一些细小的碎玻璃碴，在灯光下闪着微光。林岚小心翼翼地想掰开她的手指，

却在低头时，注意到她紧紧抓着自己衣角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款式很简单，

纤细的银圈托着一颗不大的钻石，但在急诊室混乱的灯光下，

那钻石依然顽强地折射出细碎、纯净的光芒，像黑暗中的一点星火。这枚戒指，像一道闪电，

瞬间劈开了林岚脑海中的另一段记忆。那是她和周明交往一周年的纪念日。

他们在一家格调温馨的西餐厅吃饭，窗外是这个城市璀璨的夜景。

周明当时还是IT公司里一个埋头苦干的项目经理，带着技术男特有的腼腆和实在。

他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也是一枚钻戒，款式和眼前这姑娘手上的竟有几分相似，

也是简单低调的风格。他当时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岚岚，

我知道我现在可能还给不了你最好的，但这一生，我想和你一起走下去。你……愿意吗？

”那时的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那枚戒指的光芒，

似乎比窗外所有的灯火加起来还要明亮。而此刻，这枚陌生姑娘手上的戒指，却像一根细针，

轻轻刺痛了她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包扎进行到一半，另一个伤员被护士扶着走了进来。

是个同样年轻的小伙子，左边胳膊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脸上也有多处擦伤，

但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进门就挣扎着四处张望，眼神里充满了恐慌：“医生！医生！

我女朋友呢？她坐副驾驶的，她怎么样了？”林岚抬起头，

认出他就是刚才姑娘口中的“男朋友”，心里松了口气，

指了指隔壁正在拉上帘子的诊室：“在里面处理伤口呢，额头有点伤，意识清醒，没大事。

你先配合医生检查你的胳膊，看样子是骨折了。”小伙子却不肯躺到检查床上去，

固执地站在原地，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滚落下来，混合着脸上的灰尘和血迹，显得格外狼狈。

“我们……我们本来要回老家结婚的……车票都买好了，

是今晚的……我爸妈她爸妈都在家等着呢……”他声音颤抖，充满了懊悔和自责，

“都怪我……怪我开车开得太急了……想着早点到家，还能赶上吃年夜饭，

陪爸妈看春晚……没想到……没想到就……”林岚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

又酸又涩。她想起自己和周明之前的约定。今年过年，跟他回他北方的老家，见他父母。

为了这次见面，她提前很久就跟科里协调排班，甚至想象过北方大雪纷飞的年景，

和围着火炉吃饺子的温馨。可就在上周，她值完一个二十四小时的连班，

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家，却发现周明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沉默地坐在客厅里。“岚岚，

急诊科太忙了，你根本抽不开身。”他的语气很平淡，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林岚能感觉到那下面藏不住的失望和疲惫，“我妈知道你要来，特意给你准备了新的被褥，

棉花都是新弹的，天天念叨。可你看你，连过年都休不了……”那天晚上，

他们爆发了交往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疲惫、委屈、不被理解的愤怒，让林岚口不择言。

周明最后摔门而去，只留下一句“我们都冷静一下吧”。之后整整一周，两人都没有联系。

那种冰冷的、刻意的沉默，比急诊室里任何嘈杂的声音都更让她感到窒息。她深吸一口气，

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走到小伙子身边，放缓了语气：“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你们的伤都治好，

结婚的事，以后有的是时间，跑不了的。”她协助骨科医生帮他固定好胳膊，动作尽量轻柔，

“放心吧，你女朋友那边我会亲自盯着，保证把她额头上的伤口缝得漂漂亮亮的。

”忙完这拨车祸伤员，时间已经滑到了下午两点。

持续的紧张和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一旦松懈下来，巨大的疲惫感便如同潮水般涌来。

林岚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从口袋里摸出保温杯，拧开，喝了一口已经变得温吞的水，

喉咙依然干涩得发疼。候诊区里，景象各异。有人在狼吞虎咽地吃着泡面，

汤汁溅得到处都是；有人躲在角落，压低声音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

语气里带着强装的镇定；还有个三四岁的小孩，因为伤口的疼痛或者单纯是害怕，

在母亲怀里哭闹着要吃糖，哭声在略显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小张端过来两份食堂打来的盒饭，

递给她一份。林岚打开一看，菜是凉的，油凝结成了白色的块状，米饭也又干又硬，

嚼在嘴里像是在磨沙子。“食堂大师傅也回家过年了，就剩这些提前做好的盒饭，

用微波炉热了一下，但还是……”小张一脸歉意地解释。林岚刚拿起筷子，

勉强扒拉了两口冰冷的米饭，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出现在了急诊大厅的入口处。是周明。他穿着那件她给他买的黑色长款羽绒服，

肩膀上、头发上，还沾着未化的、晶莹的雪花，像是匆匆赶路而来。手里，

拎着一个印着传统花纹的、深蓝色的保温桶。他的脸色有些疲惫，眼神在人群中搜寻着，

直到定格在她身上。林岚愣住了，举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周明径直朝她走过来，脚步踏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走到她面前，

目光在她脸上和她手里那盒几乎没动的盒饭之间扫了一下，

然后把保温桶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保温桶的外壁还带着室外的寒意，

但底部传来的重量和温度，却清晰地告诉她，里面的内容是热的。

“我妈让我给你送点饺子过来，”他的语气听起来还是没什么起伏，甚至有点硬邦邦的，

但眼神却不自觉地避开了她的直视，“说你肯定又凑合，吃不上口热饭。

”林岚捧着那个沉甸甸、暖烘烘的保温桶，手心被烫得微微发疼，

但这疼痛却奇异地带来了一丝真实感和暖意。“你……你怎么来了？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确定。周明有些不自然地抬手，掸了掸头发上的雪花，

视线飘向一旁忙碌的抢救室方向：“我爸说的，年三十，

哪有让自家对象在医院里饿着肚子的道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几乎像是嘟囔，

“忙完了吗？我妈……还在家等我们回去吃晚饭。”一股复杂的暖流，

猛地冲撞着林岚的心房。有委屈，有惊讶，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的感动。她刚想点头，

想说“快忙完了”，或者哪怕只是问他一句“外面雪下得大吗”，

分诊台那边那个代表紧急情况的红色警报器，就再一次不识时务地、尖锐地鸣响起来！

“林医生！有个年轻女性，腹痛剧烈，面色苍白，怀疑是宫外孕破裂！马上到！

”护士的喊声像一把利剑，瞬间斩断了这刚刚重新连接起来的、脆弱的温情。

周明几乎是立刻就松开了原本似乎想拍拍她肩膀的手，转而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胳膊，

语气变得急促而肯定：“快去忙吧！正事要紧！

”他顺手接过她手里那盒令人毫无食欲的盒饭，和那个还温热的保温桶放在一起，

“这个我先拿着，等你忙完。我……我就在这儿等你。”三孕妇很快被平车推了进来。

她叫陈雪，病历上显示才二十二岁，比林岚想象的还要年轻。

此刻她的脸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看不到一丝血色，额头上全是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