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涛水榭内烛火摇曳,叶孤舟与陈七绝隔桌而坐。
窗外朗月湖风,此番光景原该令人惬意。
然而,这惬意的表象下,却暗藏着难以预知的凶险。
叶孤舟垂眼看着案几上的青瓷酒盏,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杯沿。
其实,他是在用余光窥视陈七绝眼神中的变化。
“贤弟,这趟南乾之行,你辛苦了。”突然,陈七绝的声音从主座传来。
叶孤舟抬头看去,只见陈七绝正用竹筷戳弄盘中的鱼眼。
很显然,宴席上试探正式开始了。
叶孤舟很快进入角色,换上段无疑特有的冷笑:“折了十二个兄弟,属下实在受不起大哥这声辛苦。”
“来时路上,你说是苏林泄露了你们的行踪?”陈七绝夹了口菜,边咀嚼边瞟着叶孤舟。
“没错。”叶孤舟抓起酒壶给自己斟满,面色阴冷,满眼不甘,“否则,这次刺杀行动,不可能失败!”
陈七绝盯着他吞咽酒水的喉结,皱眉问道:“失利之后,谁救的你?”
“一名老樵夫。”叶孤舟用袖口抹了把下巴,“那老樵夫的家,就住在南乾黑木林,屋里挂满了兽皮。”
“两个多月才醒?”陈七绝继续问。
“肋骨折断***肝脾,能喘气就算命大。”叶孤舟突然扯开衣襟,露出左胸蜈蚣状的缝合疤痕。
这是徐浪为了应对陈七绝对叶孤舟的试探,在叶孤舟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用铁钩刺伤的。
当时,叶孤舟疼得恨不得把徐浪剁碎了喂狗。
这次暗行司特训,为了演好段无疑,他身上多了两处伤。
一处左胸,一处左肩。
听完叶孤舟的解释,陈七绝的瞳孔收缩成针尖,起身绕到叶孤舟的身后。
他一手扶着叶孤舟的肩头,一手拿起银壶给叶孤舟续酒:“既然伤重,是怎么躲过搜查的?”
“每天寅时换药,辰时埋陷阱,申时往西边水潭扔死兔子引开猎犬。”叶孤舟报出了徐浪设计好的逃亡路线,左肩骨在陈七绝掌下发出轻微脆响,忍着剧痛说道,“大哥若不信,属下现在就能画出那老樵夫屋子的格局。或者,您也可亲自去黑木林调查。”
“信,当然信!”陈七绝轻轻拍了拍叶孤舟的肩膀,阴阴一笑,“贤弟,你别多想,大哥我只是惦记你啊,可没别的意思!”
“多谢大哥挂怀,我敬您!”叶孤舟举起酒杯,心中却暗骂陈七绝这个老狐狸。
二人一饮而尽之后,陈七绝拍了拍手。
叶孤舟眉头一皱,这个陈七绝又要搞什么名堂?
四个赤膊壮汉竟然抬着青铜鼎来到了水榭,鼎内沸油翻涌,炸得空气里满是焦味。
陈七绝从鼎中捞起一串滋滋作响的肉块,放在了叶孤舟的碗中:“知道你最爱吃炙羊肝,大哥特地给你准备了。”
叶孤舟打量着碗中的炙羊肝,面不改色咬下冒烟的肉块。
真的段无疑三年前中过苗疆蛊毒,从此不再吃羊肉,尤其是羊的肝脏。
很明显,这又是试探。
如果叶孤舟吃了,那么便证明他是个冒牌货。
陈七绝见叶孤舟将羊肝吃进了口中,眯缝着眼睛,脸色渐渐暗了下来。
身后靠在柱子前的武士,也都将手缓缓放在了刀柄上。
突然,叶孤舟将焦黑的羊肝吐到桌子上,抬头看向陈七绝:“大哥,你忘了吗?我是不吃羊肝的。”
陈七绝拍了拍额头,突然大笑:“哎呦贤弟啊,哥哥老了,记性不太好。对,你是不吃羊肝的。你说你啊,不吃羊肝,你还要放进嘴里。”
“大哥专门为我准备的,我自然要过口浅尝一下。”陈七绝挤出一丝微笑,旋即瞥了一眼青铜鼎,“不过,这羊肝烤得有些过火了。若大哥要吃的话,下次让伙房多用些松枝。”
陈七绝一声长叹,颇为感动道:“贤弟啊,你真是我的好贤弟啊!来,再次祝贺我贤弟平安归来!”
说着,便举起了酒杯。
可是叶孤舟并没有举杯,而是面色不悦道:“大哥,这酒怕是喝不成了。”
“为何?”陈七绝皱眉问。
叶孤舟冷哼一声,旋即环视四周,沉声道:“想必这四周已经布好了羽箭,只听大哥您一声令下了。”
“贤弟,我听不懂你的意思。”陈七绝故作不明。
“刚一落座,您就句句试探。明知道我不吃羊肉,还要大费周章炙羊肝。”陈七绝缓缓起身,目光冷漠地注视着陈七绝,“大哥,若真的不信我,可马上杀了我。如此,岂不干净利落?”
说完,袖子一甩,转身愤然离开。
陈七绝见状,急忙拦下叶孤舟,赔笑道:“贤弟!是哥哥不对,惹贤弟生气了!来,喝酒,喝酒!”
说着,将叶孤舟拉回了座位上。
叶孤舟暗自舒了口气,庆幸刚才能躲过陈七绝的连环盘问。
然而,他知道今夜接风宴的试探虽然即将过去,但是接下来的日子陈七绝必会趁其不备继续试探。
接风宴结束后,微醺的叶孤舟与周婉柠返回四海堂府邸。
青帷马车碾过大街,轮声里混着更夫的梆子声。
叶孤舟歪靠在织锦车壁上,领口微微敞开,下巴上还沾着一点儿未干的酒渍。
他半阖着眼睑,呼吸刻意拖长,眯缝眼睛偷窥着一旁端坐的周婉柠。
自打散席后从血影阁出来,二人就没说过话。
“阁主在试探你。”周婉柠的声音并不大,却突然刺破凝滞的空气。
叶孤舟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故意打了个酒嗝,右手滑落到膝头,装作没听见。
“你没醉。”这时,周婉柠这才侧过脸来。
车轮碾过坑洼,车身猛地一颠。
叶孤舟就势向前栽去,额头险些撞到窗框,含糊嘟囔道:“这很正常......换做是我,我也会如此。”
周婉柠掀起帘子看着街景,淡淡说道:“这三个月来,在你身上一定发生了很多事吧?”
这句话,似乎有些像一语双关。
到底指的是他叶孤舟,还是孪生哥哥段无疑?
不管怎么样,叶孤舟现在是段无疑,必须演得逼真:“怎么,你也试探我?”
“不敢。”周婉柠摇了摇头,便不再说话了。
青石板路上传来更夫咳嗽声,马车上悬挂的灯笼忽然被风吹得剧烈摇晃。
明灭光影里,叶孤舟瞥见了周婉柠唇角扯出个极淡的弧度。
像是在笑,但又不太像。
这下叶孤舟心里更加慌了,周婉柠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真发现自己是冒牌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