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残卷入梦,雁门求生
天启十三年腊月廿三。
雁门关外的雪下得没头没尾。沈砚裹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襕衫,缩在驿站粥棚的角落,指尖冻得发僵,却还在无意识地摩挲腰间那枚铜符——正面刻着“雁门驿丞所”,背面是个“砚”字,这是他穿越到这个世界三个月,唯一的身份凭证。
三个月前,他还是北师大历史系的研究生,在图书馆古籍库翻查《雍室秘档》时,被突然倾倒的书架砸中。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残卷上那行蝇头小楷:“天启十三年冬,徽音公主,亡于雁门,无嗣。”再睁眼,就成了雁门关驿站一个刚病死的江南小吏,连名字都一样,也叫沈砚。
“沈小吏!发什么呆?该你舀粥了!”
老驿丞王老头的喊声把他拉回现实。沈砚站起身,接过木勺,看着排队领粥的流民——一个个面黄肌瘦,破衣烂衫下露着冻得青紫的胳膊,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怀里的婴孩已经没了哭声,嘴唇乌青,却还在机械地往孩子嘴里塞草根。
这场景,比《雍史稿》里“天启中,北地大饥,流民百万”的文字,要刺目百倍。沈砚攥紧木勺,心里一阵发沉。
他研究大雍史三年,知道这个王朝早已病入膏肓:世家大族垄断土地,官员贪腐成风,京营军备废弛,北疆鞑靼频频扰边,而天启帝沉迷修道,皇子们忙着夺嫡,没人管百姓死活。
“让开!都给我让开!”
刺耳的呵斥声突然划破雪幕。三个皂衣差役拖拽着一个女子冲过来,马蹄踏在雪地上,溅起的雪沫子落在流民身上,没人敢吱声。
那女子一身灰布衣裙,裙角沾着泥雪,头发用一根裂了纹的木簪挽着,脸上有几道浅浅的划痕,却在抬头时,用一双像寒星般亮的眼睛瞪着差役,连冻得发紫的嘴唇,都抿成一条不服输的线。
沈砚的目光顿住了——那眉梢的淡痣,那倔强的眼神,和《雍室秘档》附的工笔画上,一模一样。是赵徽音,那个本该“亡于雁门”的皇家弃女。
“王驿丞!这是二皇子殿下要的人!”
领头的差役张老三把海捕文书拍在粥棚的木桌上,墨迹被雪水晕开,“徽音公主,陛下的‘野种’,逃去朔州找镇北将军,没成想将军满门抄斩,她倒成了丧家犬!”
赵徽音的身子猛地一震,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沈砚心里一沉——他三天前就从流民的闲谈里拼出真相:镇北将军因“通敌”罪被斩,二皇子赵承佑怕她碍着夺嫡,派了人四处搜捕,朔州早已是死局。
张老三伸手就要拽赵徽音的胳膊,沈砚突然上前一步,手里的粥勺“当啷”一声放在桌上,挡住了他的手:“张差官,慢着。”
“你个小吏,敢拦我?”
张老三斜着眼打量他,满脸不屑。
沈砚掏出揉皱的家书,指尖压住纸角——这是他仿苏轼小楷写的,特意让墨迹晕染得像受潮的旧信:“这是我远房表妹苏音,她爹原是镇北将军府账房,将军出事才逃来。您看这玉兰簪,是我们苏州苏家的样式,簪头刻着‘婉’字,跟我娘那支一模一样——我娘是她姑母,苏婉。”
张老三眯眼盯簪子,又扯过家书凑到油灯下:“苏州来的?我怎知这信不是你伪造的?”
“差官可问表妹苏州旧事。”
沈砚给赵徽音使眼色,低声用苏州话道,“说咱们苏家巷口的阿婆茶,说你娘最爱吃的蟹粉小笼,要提巷尾那棵老桂树。”
赵徽音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带着哭腔用吴侬软语道:“差官老爷,我家在苏州平江路苏家巷,巷尾老桂树是我太爷爷种的,每年中秋,姑母都要摘桂花做糖……我娘临终前让我来找表哥,说只有他能护我……”
她越说越哽咽,眼泪砸在青石板上,混着雪水洇开——想起母妃在宫中点桂花糖的模样,想起逃亡路上啃草根的日子,这哭倒有七分真。
张老三却仍不松口,伸手要掀赵徽音的头巾:“少装可怜!我得看看你脸,跟文书上像不像!”
沈砚突然拽住他的手腕,悄悄把半吊铜钱塞进他掌心——那是他省了半个月的俸禄,指尖还沾着粥粒:“张差官,这姑娘一路逃来,脸被风寒冻肿了,哪还像文书上的模样?您想,要是真抓错了良民,传出去说咱们雁门驿站草菅人命,二皇子殿下追究起来,咱们这些跑腿的,担待得起吗?”
这话戳中了张老三的软肋。前阵子邻县差役误抓了二皇子的远亲,结果被杖责三十,流放边疆的事还没过去。
他掂了掂铜钱,又瞥了眼赵徽音发抖的肩膀,啐了口:“行,看在你面子上留三天!要是查出来是假的,你也跑不了!”
差役走后,沈砚递过热粥,蒸汽模糊了他的眼镜。赵徽音没接,盯着他的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是徽音公主?为什么帮我?”
“先喝粥,凉了就不好喝了。”
沈砚把粥碗往她面前推了推,蒸汽模糊了他的眼镜——这是他穿越时唯一带过来的现代物品,他一直小心保存,“我不仅知道你是徽音公主,还知道镇北将军府满门……没了。朔州不能去,二皇子的人早就布了网。”
赵徽音的眼睛骤然睁大,手里的衣角被攥得变了形。她沉默了很久,才接过粥碗,小口喝着,热粥滑过喉咙,却没暖到心里。
“那我该去哪?”她声音发哑,“京城回不去,朔州不能去,我连个能去的地方都没有。”
“去真定府。”
沈砚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是雁门到真定府的路线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了避开关卡的小路,“真定知府苏仲,是你母妃苏婉的远房表哥,当年受你母妃恩惠,手里有真定卫的兵权。二皇子要削他的权,他早有不满,去真定,是你唯一的生路。”
赵徽音看着路线图上密密麻麻的标注,又看了看沈砚——他的手指冻得发红,却还在给她解释“太行山口的流民寨可以借宿,那里的寨主是镇北将军旧部”
“代州的关卡午后换岗,换岗时守卫最松懈”,语气平静,却透着让人安心的笃定。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又问了一遍,这次语气软了些,“你我素不相识,你犯不着为了我冒险。”
沈砚抬头看了看天,雪还在下,落在粥棚的茅草顶上,簌簌作响。“我是个读书人,”他轻声道“读史时总觉得,要是能早一点,能多做一点,或许很多悲剧就不会发生。现在,我刚好能帮你,就帮了。”
他没说,他帮她,也是在帮自己——他想改变大雍的命运,而赵徽音,是推翻二皇子、推行新政的最佳棋子。可赵徽音却误会了,她看着沈砚眼底的“真诚”,心里突然跳了一下:这个男人,不仅救了她,还为她筹谋至此,莫不是……对自己有情?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住。
2
接下来的三天,沈砚帮赵徽音准备行囊。他把驿站仓库里的旧棉絮拆出来,塞进她的灰布裙里保暖;又找王老头要了块粗布头巾,教她怎么裹才能遮住眉眼,不被认出来;甚至特意去流民寨,找寨主讨了张“路引”——流民寨的人都认识镇北将军,见是将军旧部的“亲戚”,爽快地给了路引。
出发前一晚,赵徽音在柴房里等着沈砚。她手里攥着那支玉兰木簪,是母妃的遗物,也是她现在唯一的念想。沈砚进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布包,里面是几个烤红薯和两张饼。
“明天一早出发,走太行山小路,大概要走半个月才能到真定府。”
沈砚把布包递给她,“红薯抗饿,饼是咸的,能补充体力。路上要是遇到盘查,就拿流民寨的路引,说你是去真定投亲的流民。”
赵徽音接过布包,指尖碰到他的手,飞快地缩了回去,耳尖却红了。“沈先生,”她轻声道“此去真定,路途遥远,你……能不能跟我一起走?”
她以为沈砚会答应,却没料到他摇了摇头:“我得留在雁门,帮你拖延时间。二皇子的人要是来查,我能应付。你放心,苏知府会派人在太行山口接你。”
赵徽音心里有些失落,却又觉得是自己唐突了——他定是怕连累她,才故意留下。这份“体贴”,让她更认定了自己的猜测。
“那你……多保重。”
她把玉兰木簪递过去,“这是我母妃的遗物,你拿着。将来我若能成事,定不亏你。”
沈砚接过木簪,入手温润,却只是淡淡道:“公主安全到真定就好。这簪子,你自己留着,是个念想。”他把簪子还给她,转身要走,赵徽音却叫住他:“沈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只会拖累你?”
沈砚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烛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丝委屈和不安。
“公主,你不没用,”他认真道
“你能从京城逃到雁门,能在差役面前不卑不亢,这就比很多人强。将来到了真定,你还要靠自己,争取苏知府和周奎的支持——你是天启帝的女儿,这是你最大的资本。”
这番话,沈砚是真心的。他需要赵徽音有底气,有野心,才能成为对抗二皇子的旗帜。可赵徽音却听偏了,她觉得沈砚是在鼓励她,是在为她的未来筹谋,心里更暖了。
“我知道了,沈先生,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她用力点头,眼里重新燃起了光。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赵徽音就出发了。沈砚送她到驿站门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才转身回了驿站。他刚坐下,王老头就凑过来:“沈小吏,你跟那姑娘,真的是表兄妹?”
“不是。”
沈砚坦诚道,“她是徽音公主,二皇子要杀她,我救了她。”
王老头吓得差点坐在地上:“你疯了?二皇子的人要是知道了,咱们都得死!”
“不会。”沈砚拿出一张纸,上面是他写的《雁门流民安置策》
“王驿丞,你把这策论交给二皇子派来的人,就说我在帮着安置流民,没时间管别的事。二皇子现在忙着夺嫡,只要我不碍他的事,他不会在意一个小吏。”
王老头半信半疑地接过策论,沈砚却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他得尽快处理完雁门的事,赶去真定府。赵徽音还太嫩,没有他在身边,未必能说服苏仲和周奎。
而此时的赵徽音,已经走在太行山的小路上。山路崎岖,积雪没到脚踝,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手里紧紧攥着布包和木簪。想起沈砚的叮嘱,她咬着牙,不敢停下——她要活着到真定,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还要……对得起沈先生的心意。
走了大概十天,她遇到了一群劫匪。劫匪有五个人,手里拿着刀,拦住了她的去路。“把钱交出来!不然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为首的劫匪恶狠狠地说。
赵徽音吓得脸色发白,却想起沈砚说的“不卑不亢”,她鼓起勇气道:“我没有钱,我是去真定投亲的流民,你们要是杀了我,我表哥不会放过你们!”
“表哥?你表哥是谁?”劫匪嗤笑。
“我表哥是沈砚,在雁门驿站当差,认识流民寨的寨主!”
赵徽音故意提流民寨,想吓退劫匪。果然,劫匪听到“流民寨”三个字,脸色变了变——流民寨的人不好惹,他们不想惹麻烦。
“算你运气好!滚!”
为首的劫匪啐了一口,带着人走了。赵徽音瘫坐在雪地上,后背全是冷汗。她看着手里的木簪,心里默念:沈先生,谢谢你。若不是你,我今天恐怕就活不成了。
又走了五天,她终于到了太行山口。远远地,她看到两个穿着真定卫服饰的士兵,正朝她走来。
“是徽音公主吗?”士兵问。
赵徽音点了点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安全了,终于到真定了。
士兵把她带到真定知府衙门,苏仲早已在门口等候。苏仲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见到赵徽音,老泪纵横:“公主!下官终于等到您了!您母妃当年救过我的命,我一直想报答,却没机会……”
赵徽音看着苏仲,心里一阵温暖。她刚想说话,却想起沈砚的叮嘱,立刻道:“苏知府,我不是来求您报恩的,我是来求您帮我夺权的。二皇子杀了镇北将军,又想杀我,我不能让他得逞!”
苏仲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叹了口气:“公主,二皇子掌控京营,势力庞大,真定卫只有两千人,不是他的对手啊。”
“我知道。”
赵徽音拿出沈砚写的《守边三策》,“沈先生说,保定卫指挥使周奎是镇北将军旧部,恨二皇子入骨,只要我带着这策论去找他,他定会助我。苏知府,您能不能帮我联系周奎?”
苏仲接过《守边三策》,越看越心惊:“这策论……是沈先生写的?沈先生是谁?”
“沈先生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谋士。”赵徽音说起沈砚,语气里满是敬佩“若不是他,我走不到真定。苏知府,您信我,也信沈先生,我们一定能推翻二皇子!”
苏仲看着赵徽音眼底的光,又看了看手里的策论,终于点了点头:“好!公主,下官信您!我这就派人去保定卫,联系周奎!”
而此时的沈砚,已经处理完雁门的事,正往真定府赶。他坐在骡车上,看着窗外的雪景,心里想着:赵徽音应该已经到真定了,接下来,该说服周奎,整合兵力,准备和二皇子正面交锋了。
他不知道,赵徽音已经把他当成了“意中人”,更不知道,这份误会,会在未来掀起怎样的波澜。